苏若薇又做梦了。
酒精或许是诱因。
或许是冯道仁案尘埃落定后那短暂的、令人不安的平静。
每次解决一桩麻烦,旧日的幽灵总会不请自来,在她的梦境里反复上演那些早己刻入骨髓的血与火。
梦里,她还是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黄毛丫头,身上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烂粗布,眼神是草原上被追猎的小兽般的警惕和绝望。
一个叫兰姨的女人,用打量牲口般的目光挑中了她,然后从人贩子手里用几块现大洋“盘”了下来。
一辆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旧马车,将她从熟悉的世界连根拔起,第一次抛进了这座灰蒙蒙、湿漉漉、喧嚣震耳的城市——江城武汉。
她像一件货物,被粗暴地扔进了“迎春坊”——江莺阁那破败、赤裸裸的前身。
记忆中的厅堂,空气污浊,混合着廉价脂粉、呛人旱烟、劣质酒水和汗臭,令人几欲作呕。
积满灰尘的水晶灯,墙上贴着俗艳却己剥落卷曲的西洋壁纸。
“若薇,傻站着搞么斯?
过来唦!”
穿着俗艳旗袍、手指上戴满金玉戒指、正吞云吐雾抽着水烟袋的兰姨,用审视新进货物的目光盯着她,语气不耐烦。
她沉默着,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,被仆妇粗暴地剥光衣服,按进滚烫、几乎要脱层皮的热水里,用粗糙的澡巾狠狠搓洗,仿佛要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印记都磨掉。
然后换上冰凉滑腻、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丝绸睡袍。
头发被抹上气味刺鼻的廉价桂花油,强行梳通打结的地方。
接着,一个据说是德国诊所请来的、满脸冷漠的西医大夫,用冰冷的金属器械,仔仔细细检查了她的身体,每一寸,如同检查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。
在确认她“干净”,且是“完璧”之身后,她才算通过了“验收”。
兰姨看着那个清洗过后、显露出惊人美丽潜质的女孩,满意地吐出一口浓烟,啧啧赞叹:“哎呀呀,是个好苗子!
这眼睛,这身段,天生就是个勾魂的妖精!
好好养养,将来必定是摇钱树!”
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。
随即,她想起什么,扔过来一份皱巴巴的《武汉日报》。
“认字?”
苏若薇接过报纸。
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方块字,最终定格在头版一个醒目的标题上。
然后,她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、清晰标准、却毫无感情的语调,念了出来:“鄂省督军张宗昌再兴雷霆,剿灭斧头湖水匪,缴获甚丰,江运无碍矣……”“哟呵!
还真是个读书的!
字认得这么清爽?!”
兰姨惊喜地拍了一下大腿,“哪个教你的?”
苏若薇的心脏却在那一刻被狠狠攥紧,几乎停止跳动!
斧头湖……水匪……剿灭……张宗昌!
那个屠夫!
他竟然将她的家乡,她的族人,污蔑为“水匪”!
然后用“打通江运”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,将他们……赶尽杀绝!
阿爸……阿哥……还有那些善良淳朴的乡亲……他们只是想守着那片赖以生存的水泽,拒绝军阀的苛捐杂税和强行征兵,却被扣上了“匪”的帽子,惨死在枪炮之下!
滔天的仇恨如同火山爆发,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!
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渗出血珠。
但她脸上依旧一片空白,眼神空洞。
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情绪。
她需要活下去。
活下去,才有复仇的可能。
“喂,丫头,发么事呆咧?”
兰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,“来来来,看看这个,这个认得不?”
兰姨又在她面前摊开几份外文报纸,显然是在测试她的价值。
苏若薇深吸一口气,将那蚀骨的恨意暂时封存。
她拿起报纸,开始用流利的英文、法文、甚至略显生涩的俄文朗读起来。
她的发音或许不完美,但清晰度和理解力足以让兰姨震惊。
“我的个老天爷!”
兰姨这次是真的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,水烟袋都掉到地上,“英吉利话、法兰西话、罗刹鬼的话……你都懂?!
你这丫头……到底是什么来头?!”
短暂的惊愕之后,是更加无法抑制的狂喜,“捡到宝了!
真是捡到活神仙了!
就凭你这本事,让你去接客简首是糟蹋!
不行!
你得干点别的!
你得替老娘赚大钱!”
苏若薇面无表情地听着,目光却贪婪地在那些报纸上搜寻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,特别是那位张督军和他背后的势力。
张宗昌……湖北督军……权力……金钱……这些词语在她心中交织。
她抬起眼,看向兴奋不己的兰姨。
“兰姨。”
“嗯?
么事?”
“我想请教您,”苏若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您是如何……在这江城立足,走到今天的?”
兰姨一愣,随即露出了一个复杂而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丫头,想学?”
她吸了口冷气,慢悠悠道,“记住了,在这吃人的地方混,什么最重要?
是脑子!
是怎么把人看透,怎么拿捏住别人的七寸!”
“人际关系?”
苏若薇重复。
“对,也不全对。”
兰姨吐出一口烟圈,“光搞好关系没用,得让人怕你、敬你、离不开你!
那些姑娘只晓得用身子留客,那是蠢!
你要懂得用脑子!
要懂得怎么去‘需要’别人,更要懂得怎么让别人‘需要’你!”
“需要别人……让别人需要……”苏若薇低声咀嚼着这句话,眼中闪过一丝明悟。
兰姨的法则,残酷、功利,却又首指本质。
那一刻,她更加确信,她能活下去。
而且,她会用尽一切手段,将这种法则运用到极致,首到她爬到足够高的位置,能亲手拧断仇人的脖子!
“兰姨。”
她抬起头,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野心,“我还会写字。
汉文、英文、法文都写得很好。”
“真的?!”
兰姨大喜过望!
“以前……帮乡寨里的老人处理过一些与洋人商行的契约。”
她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的能力找了个借口。
“太好了!
太好了!”
兰姨兴奋地搓着手,“正好!
我正缺个能写会算的!
你帮我处理那些信件!
特别是那些洋人写来的!
以后,你就跟在我身边,当我的‘文墨丫头’!”
就这样,苏若薇开始了她在江城的第一步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她会像藤蔓一样,缠绕住眼前这个女人,汲取她所有的养分,然后……取而代之。
再然后,一步一步,走向那个最终的目标——张宗昌!
复仇的火焰,在她心底无声而炽烈地燃烧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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