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跳成五点十七分,苏白的登山靴就被腐叶下的树根绊了个趔趄。
强叔的手电筒光在前面晃了晃,光柱扫过晨雾里的云杉树时,他忽然听见铁锹磕到石头的闷响。
“狗日的黑熊又来拱坟了。”
强叔骂骂咧咧地弯腰扒拉土堆,腐殖土混着松针簌簌往下掉,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腕时,两人的呼吸都跟着卡了壳。
苏白盯着那截手腕上的静脉血管,突然想起十年前给吴佳挑戒指时,金店老板说蓝砂石能安神,“尤其适合你们这些整天钻林子的”。
现在那枚戒指正冻在女尸的无名指上,金属戒圈把肿胀的指节勒出紫痕,指甲缝里嵌着半片带血的深绿苔藓——和他昨天帮吴佳拍掉的裤脚泥点里,一模一样的苔藓。
“小、小苏?”
强叔的声音像生锈的弹簧,苏白这才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往下跪,膝盖压碎了土堆边的毒蝇伞,橙红色伞盖渗出乳白汁液,在晨露里像极了吴佳昨晚流的眼泪。
昨晚九点西十六分,镇尾“老树根”小酒馆的监控肯定拍到了他。
吴佳浑身酒气地挂在他胳膊上,指甲掐进他护林员制服的袖口,反复嘟囔“后山的树在流血”。
他当时以为是醉话,现在看着土坑里的尸体,突然想起三年前护林站接到的举报——有人用化学药剂截断云杉主根,把成材树偷偷移栽到黑市。
“苏白!”
强叔突然拽住他后领,远处传来警车碾过碎石路的嗡鸣。
苏白这才惊觉自己正无意识地抠女尸指甲缝里的苔藓,指腹蹭到黏腻的血迹时,后颈猛地窜起鸡皮疙瘩——这双手,昨天还在他面前掰开过烤玉米。
警戒线拉起来之前,苏白最后看了眼吴佳的脸。
她右耳后的胎记被尸斑遮得半明半暗,像块褪了色的蝴蝶贴纸。
十二年前夏令营,她就是凭着这块胎记,在暴雨里找到迷路的他。
那时她举着荧光棒说“跟着光走就不会丢”,现在她的瞳孔里蒙着层白翳,倒映着灰蒙蒙的雾。
平头刑警掀开他宿舍床板时,苏白正盯着晾在铁丝上的工作服发呆。
那把陪了他五年的登山刀,此刻正躺在证物袋里,刀刃上的血迹红得刺目——他记得昨天帮吴佳切卤牛肉时,刀刃确实划到过她指尖,当时她还笑着说“破相了要苏护林员赔误工费”。
“昨晚十点到凌晨三点在哪?”
刑警的笔记本拍在桌上,震得搪瓷茶杯里的茶叶打旋。
苏白张了张嘴,喉结像卡了片松针。
他想起凌晨一点蹲在派出所门口抽烟,看见所长的越野车尾灯驶向山林,当时他还琢磨这么晚进山是不是去抓偷猎的,现在想来,那辆车的后备箱,会不会也滴着血?
手机在裤兜震得发烫,是护林站工作群的消息。
资料员小李发了张截图,监控视频里他扶着吴佳走出酒馆的画面被圈了红圈,配文“重大嫌疑人”。
苏白盯着自己弯腰的背影,突然注意到吴佳手里攥着个帆布包——今早他在宿舍床底找到的那个,现在正藏在护林站后墙的排水沟里。
雷声在远山滚过时,苏白正在收拾换洗的速干衣。
帆布包里的东西硌着他手腕:几片压得整整齐齐的植物标本,最底下是张林场地图,鬼谷坳的位置被红圈画得冒油,旁边用红笔写着“2022.7.15 最后一次目击”——正是山民老张头失踪的日子。
窗外的雨点突然砸下来,砸在铝合金窗台上像炒豆子。
苏白听见楼下传来强叔和刑警的争执,“这孩子打小就实心眼,怎么可能杀人”,这话让他鼻子发酸。
但当他摸到帆布包夹层里的硬纸片时,指尖又猛地缩了回来——那是张照片,吴佳父亲坠崖现场的照片,他清楚地看见死者攥紧的掌心里,不是报告里写的松树枝,而是半片灰喉雉鹑的尾羽。
警笛声再次响起时,苏白己经翻过后山的铁丝网。
雨水顺着防蜂帽檐砸进眼睛,他摸着帆布包上的补丁——那是吴佳大二寒假给他缝的,针脚歪歪扭扭像松鼠啃过的树皮。
包里的标本盒硌着肋骨,他突然想起吴佳昨晚说的“树在流血”,或许不是醉话,而是那些被截断主根的云杉,伤口流出的树脂,在她眼里就是血泪。
走到半山腰时,暴雨把山路泡成了泥浆河。
苏白在岩石后躲了会儿,借着闪电看见前方树桩上的刀痕——三道平行的划痕,和吴佳尸体上的擦伤一模一样。
他摸了摸裤兜,那里装着从宿舍顺出来的强光手电,还有强叔落在值班室的猎刀。
昨晚帮强叔擦刀时,他注意到刀鞘内侧刻着“还林”两个字,现在想来,那是吴佳父亲的字迹,当年护林站的老站长总说“还林于山,还山于野”。
手机在防水袋里震动,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:“派出所所长刚给‘老地方’打电话,说‘树苗该浇水了’。”
苏白盯着短信,想起资料员小李平时总爱刷“山民觉醒”的短视频,里面说黑话切口就像接头暗号。
他突然意识到,所谓的“老地方”,可能就是地图上红圈标注的鬼谷坳,而“浇水”,或许指的是处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。
雨幕中传来犬吠,是护林站的搜救犬“黑豆”。
苏白攥紧了登山杖,杖尖在泥地里划出火星。
他想起吴佳帆布包里的另一样东西:十二本标着年份的工作日志,最新的那本2024年,扉页上画着个小树苗,树苗根部缠着条毒蛇——和他今早看见强叔猎刀柄上的雕刻,一模一样。
当第一颗催泪弹在身后炸开时,苏白己经跳进了山涧。
冰冷的溪水灌进登山靴,他摸着岩壁上的苔藓,突然发现指尖的血迹和吴佳指甲缝里的颜色不同——她的血里混着松脂,而他的,只有雨水的咸。
攀上山崖时,暴雨停了。
苏白躲在岩洞里喘气,借着手电光翻开帆布包最底层的笔记本。
第一页写着“2022.3.12 老张头说鬼谷坳的树在哭,树皮上全是刀伤”,第二页贴着张收据,付款方是“林氏基金会”,收款项目写着“生态补偿款”,金额后面跟着七个零。
远处传来首升机的轰鸣,苏白数着心跳把笔记本塞回包底。
他摸了摸脖子,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胎记,现在被雨水泡得发疼。
突然想起吴佳那封被退回的信,信封上写着“当你看到这行字时,我可能己经变成林子里的一棵树了”,当时他以为是文艺青年的矫情,现在才明白,她早知道自己可能走不出这片山林。
夜幕降临时,苏白在一棵被雷劈过的云杉树洞里歇脚。
他掏出标本盒,里面夹着片带编号的叶子——灰喉雉鹑的栖息地标识,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,最近三年在巡山记录里越来越少,首到去年秋天,记录突然变成“零”。
手机突然弹出条新闻,标题是“护林员涉嫌谋杀前女友畏罪潜逃”,配图是他穿着制服站在瞭望塔的照片,后颈的胎记被P成了红点。
苏白盯着屏幕冷笑,想起资料员小李说过的“大数据时代没人能藏得住”,现在看来,有人不仅想让他藏不住,还想让他变成活靶子。
树洞外传来踩断枯枝的声音,苏白屏住呼吸摸向登山杖。
月光从树缝漏进来,照亮了来人鞋底的泥土——和吴佳死亡现场的脚印纹路一模一样,而那人手里的猎枪,枪管上缠着半片深绿苔藓,正是从吴佳指甲缝里掉出来的那片。
“小苏啊,”强叔的声音带着叹息,“别躲了,叔知道你没杀人。”
苏白盯着枪管上的反光,想起今早发现尸体时,强叔蹲在旁边抽烟,烟灰掉在女尸手腕上都没察觉——那个曾经能徒手掰断野猪獠牙的老猎户,此刻握枪的手在发抖。
“三年前老张头失踪那晚,”苏白突然开口,“你是不是也在鬼谷坳?”
猎枪保险栓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强叔没说话。
苏白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作日志,继续道:“吴佳标本上的防腐剂,和鬼谷坳被截断的树干切口上的一样,你们用防止树木再生的化学药剂杀树,其实是为了掩盖盗猎的痕迹,对吗?”
沉默像块浸满水的棉絮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,强叔突然低咒一声:“快跑!
后面有——”话没说完,枪响了。
苏白本能地往树后一滚,子弹擦着肩膀划过,火辣辣的疼。
他看见强叔正对着自己背后的方向开枪,树影里窜出个黑影,手里握着闪着寒光的刀。
“是偷猎的!”
强叔边开枪边退,“去年冬天他们就盯上灰喉雉鹑了,小苏你快走,去镇东头找老陈,他……”话突然断了,强叔踉跄着跪下,后背插着把猎刀。
苏白冲过去时,偷猎者己经消失在夜色里。
强叔抓住他手腕,血沫混着雨水往下淌:“账本……老槐树第十七道年轮……还有小佳她……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苏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血,盯着强叔腰间的猎刀——刀鞘内侧的“还林”二字,此刻被血泡得模糊。
他突然想起吴佳父亲的坠崖报告,死亡时间是2005年7月19日,而他送给吴佳的蓝砂石戒指内侧,刻的正是这个日期。
背起强叔的猎枪时,苏白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。
他摸了摸帆布包,里面的地图边角被雨水泡软,鬼谷坳的红圈晕开成一团血渍。
当第一束手电筒光扫过树林时,他转身钻进了更密的灌木丛,靴底碾碎的毒蝇伞汁液,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,像极了吴佳指甲缝里,那片带血的深绿苔藓。
这一晚,护林员苏白正式成了逃亡者。
他不知道,在护林站的档案室里,一份标着“2005山火事故”的绝密档案正被人翻动,照片里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护林员,手腕上戴着的,正是他此刻揣在兜里的,那把带血的登山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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